347、角色
人潮中,冯先生没再回头。
对方坐在马上,背影摇摇晃晃的穿过宽阔又雄壮的永定门。这位冯先生,明明披着游击将军的甲胄,骨子里却还是那个心怀壮志的儒家书生。
此时,百姓跟在帅旗后面十里相送,有人送上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,有人送上刚蒸好的窝头。
四十里外的张家湾码头旁,还有京城文人在长亭等待,他们等着送上一杯薄酒,写上一首漂亮的诗。文人们不会在意这场远行背后的酷烈,远方的战争也不会影响他们风花雪月。
陈迹没有再为王先生与冯先生送行。
在看到冯先生的那一刻,他焦虑不安的心绪便刹那间平复下来,对方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,只要对方在出征的队伍里,陈迹就知道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。
至于如何带着四万漕运官兵打赢这场仗,如何活着回来,这不是陈迹有资格考虑的事情。
他也不想考虑。
陈迹攥紧缰绳拨马回转,任由送行的百姓从身边经过。
然而就在此时,他远远看见一个人头戴斗笠,斗笠下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凝视着他。
司曹癸。
没想到有了棋盘街纵火一事,对方竟还敢冒险来找自己!
见陈迹看来,司曹癸抬手示意跟上,而后转身往正南坊走去,不紧不慢。陈迹思忖两息后翻身下马,牵着缰绳跟在后面穿过人潮。
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养羊胡同,钉了铁马掌的马蹄声在空档无人的小胡同里回响。
来到一户人家门前,门上没有挂锁,司曹癸也不管身后的陈迹,自顾自推门而入。
陈迹将战马牵进局促的狭小院子中,打量着院内的景象。
两扇薄木板拼成的院门,漆皮早已剥落殆尽。院中空空荡荡,唯有一口半人高的破瓦缸,缸沿缺了个口子。
屋内破木板床榻上铺着些稻草,床榻旁放着一张八仙桌,其中一条腿用一片碎砖头垫着。
难怪门上不用落锁,这家徒四壁的光景,城里老荣来了都不知道该偷走什么。
“关门,”司曹癸从床下掏出一只破陶罐,搁在院子当中。他又从床铺下掏出几沓黄纸,用火寸条点燃一张丢进陶罐里。
司曹癸递给陈迹一沓黄纸:“你也给老王烧点吧,他家里没人了,你我不烧便没人给他烧了。”
老王?
陈迹反应过来,是会同馆书记官王朋。
司曹癸找来两块砖头,垫在屁股底下。他坐在陶罐前,将一张张黄纸丢进陶罐里,火光照得他面庞忽明忽暗。
片刻后,司曹癸抬头看向陈迹:“那边还有砖头,自己找来坐。”
陈迹松开缰绳,找了几块青砖垫在地上,将手里的黄纸丢在陶罐里:“还没到头七,现在烧纸有点早了。”
司曹癸看着陶罐里的火苗:“咱们做谍探的,谁也不晓得明日还能不能活着,什么时候有空便什么时候烧吧,想来老王会体谅的。”
陈迹嗯了一声。
司曹癸看着火苗:“我与老王同一年在军情司受得训,也是同一年来的宁朝,都是你舅舅带出来的徒弟。我记得,当年我们一起藏在走私的商船里,从旅顺出发,在海上漂了三十一天才到东营港。老王晕船,每天吐得昏天暗地,便是喝一口清水也要吐得干干净净。”
“那时候我问他,后悔当谍探不,他说不后悔,我景朝百姓还在忍饥挨饿,有些人家,全家只有一条裤子,谁出门做事才能穿裤子出门,凭甚让宁朝人占着山青水暖的南地。”
陈迹欲言又止。
司曹癸话锋一转:“到了宁朝以后我们才发现,原来宁朝百姓亦苦。后来我们才理解你舅舅说过的话,只要两朝一日不统一,天下皆苦。你舅舅早年许下大愿,两朝一日不统一,他便永远穿布衣,不饮酒,每日只吃半碗粗茶淡饭。大一统那日,他当痛饮三杯烈酒,弹冠相庆。”
司曹癸手里的黄纸烧完,又取来一只竹筒,将筒里的浊酒倒在地上,自言自语道:“慢点过奈何桥,待我等将两朝统一了,让你能投在一个不受苦的好人家。”
浑浊的酒液浇在在地上,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。
待筒中酒液倒完,司曹癸随手将竹筒凑在嘴边,舔去挂在竹筒边缘的一滴酒。
陈迹打量这位司曹癸,却见对方身上打着十来块补丁,脚上还是一双草鞋,双手尽是老茧。
司曹癸重新坐下,直视着陈迹的眼睛:“别怪我试探你,我只是担心你生在这南朝、长在这南朝,如今又得陈家重视,慢慢忘了你我的初衷。也别怪我做主不让你回景朝去,以你如今身份地位,在这南朝有大用。”
陈迹揭开一张黄纸丢入陶罐里,没有回答。
司曹癸语重心长道:“我原本还担心你已变节,如今南朝已按我等计划出征高丽,这便证明你依然忠诚。当然,也证明你能力出众,我等尝试过许多办法都没能将毒药送到老王手上,却被你轻松办到。不要急,有你舅舅在,这军情司司主的位置早晚是你的。若不想当司主也行等你在宁朝做出你舅舅那般惊天动地的事业,回到景朝也能得到重用。”
陈迹故作不悦:“若猜疑我,何必用我。我对景朝忠心耿耿,在洛城做了那么多事,在固原想尽办法接近太子,如今却换来同僚的猜忌?”
司曹癸安抚道:“我刚到宁朝便听闻你杀敌过百的消息,自然会心生疑虑换你来做这司曹也是一样的。”
陈迹不动声色道:“怎么,如今确定我没做此事了?”
司曹癸笑了笑:“倒也没确定,只是你能通过本次试探,便说明你还是心向我景朝的。先前即便做出什么事来,也定是迫不得已。”
陈迹心念电转,嘴上试探道:“若我此次没做成呢会同馆被严密监视,你们那么多人都做不成,我做不成也很正常。难道我做不成,便是变节了?到时候怕是由你来亲自杀我,清理门户?”
司曹癸没说话。
陈迹心中警惕起来。
看来这位司曹癸,真会不顾自己舅舅情面清理门户。
若是王先生与冯先生此次将计就计,反使景朝有所损失,这司曹癸定会再次怀疑到自己身上。
陈迹在心中默默盘算,此去高丽,海上漂泊三十日,消息传回宁朝再有三十日,自己务必要在六十日之内铲除司曹癸,不然危矣。
要不要再做一批火药,趁司曹癸半夜熟睡之际炸了此处?
不可。
这司曹癸生性多疑,怎会随意领自己来住处?对方其实并未打消所有疑虑,这住处便是第二次忠诚测试,对方故意引自己来,便是想试探自己会不会引人过来捉拿、暗杀。
定是如此。
陈迹将手里剩余黄纸丢入陶罐中:“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?”
司曹癸凝重道:“我听闻陈家大房有意将你过继过去,还有意让你与齐家联姻,你只需促成此事即可。届时你继承陈家家业,又有齐家臂助,便可成为我朝南下的最大助力。”
陈迹忽然明白,这司曹癸之所以来找自己,为的便是此事。
他摇摇头:“陈礼尊不过四十七岁,陈家还轮不到我来做主。等我能做陈家的主,恐怕已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情了。司曹大人,我能不能不争?”
司曹癸眼中闪过一丝凝重:“争与不争,不是你说了算的。若你能过继至大房,想办法拿到陈家的东营港,到时候我景朝大军在崇礼关牵制着三大营兵马……”
司曹癸说到此处戛然而止,不愿再继续说下去。
陈迹暗暗思忖,景朝要东营港做什么?走私军械?还是有其他目的?
司曹癸凝视着他冷笑道:“此事,你不想争也得争由不得你。你我是谍探,也是兵卒,兵卒不需要有太多想法,照做即可。”
陈迹沉默片刻:“明白了。”
司曹癸扫了陈迹一眼:“回去吧,你如今身份贵重,在此贫民聚集之地久留恐会惹人猜疑。”
陈迹嗯了一声,起身牵着战马往外走去。
走到门口时,司曹癸忽然说道:“陈迹。”
陈迹回头:“司曹大人还有何事?”
司曹癸坐在砖石上抬头看他,意味深长道:“台上的戏子演错了戏码,不过是被喝几声倒彩,总还有重来的机会。可你我若是演错了角色,唱错了台词,可就是一辈子。”
陈迹轻声道:“我知道的。”
他牵着战马走出小门,拐出胡同。
走过正阳大街时,有行人从身后快步经过,正兴致勃勃道:“王先生此次出兵高丽,定能打得景朝贼子不敢再踏过长白山脉!”
“这些年王先生一直遭阉党打压,如今朝廷终于慧眼识珠重新启用他,咱们等着高丽传来捷报即可!”
景朝贼子?阉党?
却不知自己该演好哪个角色?
陈迹自嘲的笑了笑,慢悠悠牵着缰绳走进正阳门下的阴影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