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议论
含青殿内。
李赫辰目光扫过殿中空悬的朱紫席位,指尖重重叩在龙案上。
“今日朔望大朝,怎不见林相率门下省官员入列?”
户部尚书崔琰执笏出列,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,又迅速强压了下去。
“回禀陛下,臣方才入宫时,恰见林首辅率众位大人在宫门前……进退维谷。”
他故意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“宫门外似有无形屏障横亘。”
殿中顿时哗然。
李赫辰额角青筋突突直跳,自登基以来,桩桩件件都不顺心。
尤其是林家,几乎日日都会有奇事发生。
他不经意想起过往十年,云栖事事都会料理清楚。
而云家也是举全族之力对他扶持。
怎么他如今成了天子,林家反而总是托他后腿?
他猛地一拂袖:“宣钦天监监正速去查验!”
不过半刻,白发苍苍的监正颤巍巍跪伏殿前,抖着身子,颤颤巍巍道:“老臣愚钝,此乃仙家手段,并非臣等凡人可解。”
话音刚落,殿外突然飞来一道传音符,在空中燃成清晏的字迹:
“天意如此,陛下慎之。”
那字迹如刀削斧劈,最后一笔竟将龙案上的鎏金兽首香炉震得四分五裂,香灰扬洒在明黄御毯之上,惊得殿前侍卫纷纷拔刀。
“好一个天意!”
李赫辰霍然起身,怒极反笑,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朕乃真龙天子,这人间山河自当由李家做主!”
他猛然挥袖,镇纸与青玉笔架应声而落,在殿前金砖上摔得粉碎。
“钦天监,测算吉日,摆驾皇陵!朕倒要问问列祖列宗,这是什么荒唐天意!”
钦天监监正慌忙取出象牙卦盘,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推演天干地支。
“陛、陛下……”
老监正额头抵地,“卦象显示,十五日后的午时阳气最盛,最宜谒陵。”
李赫辰眸中怒火翻涌,却在瞥见殿外盘旋不散的诡异风云时,生生压下了胸中怒意。
“好,就依卿所言。十五日后,朕要率文武百官亲谒皇陵!届时朕倒要看看,究竟是什么‘天意’敢拦我李唐的官员!今日既林卿等人无法入殿,诸事便由六部先行议定,呈递中书省复核。”
*
宫门外,晨鼓刚过,林承业等人被迫退至待漏院。
这里是五品以上官员等候早朝的固定场所,距离真正的宫门尚有三百步之遥,中间隔着金吾卫把守的禁区。
几个身着褐色短打的坊间更夫远远瞥见这一幕,连忙低头加快脚步。
按当朝律法,百姓无故窥探朝官可杖六十。
但消息仍像长了翅膀:
日头毒辣辣悬在中天,北门蒸笼铺的竹帘被热浪掀得啪啦作响。
卖蒸饼的老汉赤着膀子,用油腻的围裙擦了把脸,突然拽住路过的布庄伙计。
“瞧见没?今早林相爷在待漏院转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!”
老汉压低嗓子,浑浊的眼珠盯着百步外武侯铺巡街的金吾卫,语气满是兴奋。
东市的波斯商队正往骆驼背上捆货,领队的大食人摇着骨扇,望着皇城方向啧啧称奇:
“今儿个我亲眼见那群紫袍官老爷在宫门前撞得七荤八素,倒像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!”
绸缎庄老板娘猛地抖开一匹蜀锦,悄声和旁边的丈夫说道:
“封后那日,晴天打炸雷,书中早写着‘无云而雷,君道有失’!林家女封后本就不合祖制,如今连林家人都被天谴拦在宫外,可不是报应来了?”
正午的暑气愈发灼人,街头行人躲进树荫下啃着酸杏。
待武侯铺的巡逻队走远,巷尾馄饨摊瘸腿老丈用漏勺敲着陶锅,低声骂道:
“都说察举能攀龙门,可林家把持州郡中正印信,寒门子弟连投名状都递不到官老爷跟前!去年我外甥揣着十年寒窗的诗文,在林府门前跪到膝盖渗血,最后连门房的狗都嫌他晦气!”
“想当官?除非林府的石狮子开口叫爷爷!”
卖草鞋的汉子将新打的草绳狠狠甩在地上,嘲讽道:“他们林家的门槛,比终南山的峭壁还难攀!”
蝉鸣声里,这些窃窃私语随着热浪飘向四面八方。
云家大夫人沈清梧端坐于青幔马车中,指尖轻叩檀木小几,听着贴身丫鬟拂冬低声禀报今日见闻。
“夫人,刚听手底下的人说林相他们今早撞邪了!宫门明明开着,偏生他们就是进不去,这会儿肯定还在待漏院跳脚呢!”
说完赶紧捂住嘴,眼珠子转了转,继续说道:“夫人且瞧好,等咱们过了宫门,赶巧还能在待漏院撞见那群大人呢!宫门前的屏障到这会儿都没消,指不定还能看热闹哩!”
沈清梧唇角微扬,“前儿个封后大典刚遭雷劈,今日又出这等奇事。去告诉车夫,绕道去西门,我要亲自看看林相爷的脸色。”
马车碾过皇宫西门前的青石板,沈清梧指尖捻住月白色鲛绡帘,轻轻掀起半角。
待漏院中,林承业正背对宫门负手而立,紫袍后背已洇出深色汗渍,脚边散落着几片摔碎的茶盏瓷片。
“相爷,”随从捧着新茶战战兢兢上前,“您用些茶……”
“滚!”
林承业突然暴喝,转身刹那恰好撞进沈清梧的视线。
沈清梧不闪不避,反倒将帘子又掀高三分,露出一抹端庄得体的……哂笑。
“好……好得很!”
林承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指节捏得发白,紫袍下的身躯微微颤抖。
“走吧,莫要让娘娘久等。”沈清梧放下鲛绡帘。
有生之年能看到林家众人今日这副窘态,倒是……大快人心!
马车缓缓驶入永宁宫,沈清梧刚下轿便见青鸾抱刀而立,圆脸上带着几分肃杀之气。
“夫人请随奴婢来,娘娘早已等候多时。”
穿过几重垂花门,沈清梧敏锐地发现,这条路上竟无半个宫女太监。
水榭深处,云栖正执笔描画着什么。
廊下传来脚步声,她一抬头,见沈清梧踏入内殿。
云栖立马搁下狼毫笔,沉静的面容倏然舒展,眼底漾起真切的笑意。
“大嫂,家中祖母咳疾可好些了?三堂妹的婚事筹备得如何?”
沈清梧眼眶微红,紧紧握住云栖的手:“都好……都好。”
她声音哽咽,“倒是你,在宫中可有人为难?”
“本宫无碍,倒是累得大嫂冒险入宫。”
云栖引她入座,亲手斟了盏蜜饯金橙露,这正是沈清梧最爱的口味。
“傻丫头!云家如今只剩我们这些人了,若不守望相助,怎能守住祖宗的基业?”
守业?
李赫辰做一日的皇帝,林家一日在朝堂,他们云家就不可能真的守住祖业。
见云栖眉头轻皱,沈清梧轻声问道:“娘娘,可是有何难事?”
“林家如今占据中宫之位,怕是容不下云家。”
只是这么一提,沈清梧便已明白云栖的意思。
“后宫中仅有四位子嗣,且都是娘娘所出,可林家把持三省六部,朝堂半数印信都在他们手中。陛下虽怒,却仍要倚重林相。若林皇后与陛下有了子嗣,确实会容不下云家。娘娘可有什么打算?”